香椿树似乎总在春天某个清晨悄然醒来。我站在树下,抬头仰视,只见那树冠如盖,枝干深褐,树皮却裂开了一道道粗犷的纹路,仿佛岁月刻下的印记。在众多枝头之上,竟有数点紫红嫩芽悄然探出,如初生婴孩娇嫩的脸颊,怯怯地,又带着几分生机勃勃的倔强,微微颤动着,在春日里悄然绽放。
香椿芽的采摘,几乎成了每年春天里一个约定俗成的仪式。清晨,人们便早早动身了,携着竹篮,踏着露水,走向那棵棵香椿树。树身不高,但枝丫却已伸向天空,需得踮起脚尖,或是架起梯子,才能接近那些嫩芽。人们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,指尖轻触嫩芽的根部,轻轻一折——那嫩茎在指间折断的脆响,是春天最鲜嫩的声音。那紫红色的芽尖,便如婴儿蜷缩的手指,柔柔地躺在了篮底。当篮子渐渐被填满,筐底便积攒起一股清冽的香气,这香气渐浓渐厚,在空气中弥漫开来,带着泥土的腥气与野性的芳香,在春风里弥漫着,又倔强地钻入人的鼻息。
新摘的香椿芽,紫红中透着润泽,柔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。人们将香椿芽捧在手中,如同捧着一份珍贵的礼物,仔细地冲洗掉泥土,再轻轻沥干水分。锅中油热,将香椿芽投入锅中,只听“滋啦”一声,香气便如春雷炸响,瞬间在厨房里弥漫开来。那香气霸道地钻进每一个角落,迅速占领了人们的嗅觉,在舌尖上跳动着,宛如春雷初响,携带着泥土里最本真的气息,在厨房里猛然炸开。
香椿芽的滋味,在舌尖上铺展开来,是春天独有的味道。它带着些许野性的清冽,又有些微的涩意,然而这涩意却如春寒料峭,反而衬托出那鲜嫩之味更加清冽爽口。食客们纷纷举箸,筷子夹起嫩芽,送入口中,细细咀嚼品味。这味道,是带着泥土腥气的清冽,是微涩中透出的鲜嫩,是大地在唇齿间最直接的表达。它不似其他蔬菜那般驯服温顺,它带着野性,带着倔强,带着春天独有的气息。它如少年初识愁滋味,在舌尖上留下一个微涩而鲜烈的印记,那滋味,是野草奋力钻出冻土般的倔强,是春天与舌尖结盟的仪式。
香椿芽的时令极为短暂,仿佛春日的过客,稍纵即逝。当天气渐暖,香椿芽便迅速抽条,长成老叶,那独特的鲜嫩滋味便也一去不返。人们便在这短暂的时光里,争相品尝这春日的恩赐。明知留不住,才更要专心品味每一筷的鲜嫩——这便生出了对香椿芽的偏爱。这份偏爱里,藏着对时光流转的敏感体察,也藏着对自然馈赠的珍惜与感恩。它如季节的秒针,精准地指向每年春天里仅有的几周,仿佛在提醒我们:生命里最珍贵的,往往正是那些注定消逝的美。
当春深香椿老,那紫红的嫩芽终将变成青翠的叶片,失去其独特的鲜美。然而,那短暂的滋味,那霸道的香气,那采摘的喜悦,却已深深印刻在记忆里。这春日里的香椿芽,从枝头到舌尖,从泥土到餐桌,它承载的,何止是味蕾的愉悦?它分明是时光的密码,是春天馈赠给我们的,一份关于生命与时光的温柔寓言。
年复一年,我们咀嚼着这春日的馈赠,咀嚼着那注定消逝的鲜嫩——原来我们迷恋的,或许正是这种注定消逝的美,那短暂而珍稀的滋味,恰如我们自己也正经历着的、一往无前的时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