鸬鹚,这一身披墨羽、长喙如钩的渔猎能手,在中华文明的长河中,早已超越了其作为工具鸟的实用价值,成为文人墨客笔下的灵动意象与画家丹青中的意境符号。它从《诗经》的原始水影中翩然游出,在唐宋诗词的波光里振翅高飞,最终在明清画卷的烟云中定格为永恒的诗意。
一、诗词歌赋:鸬鹚的灵动身影与多重意蕴鸬鹚在文学中的身影,可追溯至古老的《诗经》。虽未直呼其名,但《秦风·晨风》中“鴥彼晨风,郁彼北林”的“鴥”字,据考可能指涉如鸬鹚般迅捷的水鸟。鸬鹚之名明确见于典籍,则始见于《尔雅》等书。至唐宋时期,随着渔业发展,鸬鹚捕鱼成为常见景象,其身影也频繁跃入诗人视野。
渔猎伙伴与劳动象征: 杜甫在《田舍》中写道:“鸬鹚西日照,晒翅满鱼梁。” 夕阳西下,鸬鹚在鱼梁上晾晒翅膀,这一充满生活气息的细节,生动描绘了鸬鹚作为渔人助手、辛勤劳作后的休憩场景。陆龟蒙的《和袭美钓侣二章》则捕捉了鸬鹚捕鱼的动态:“雨后沙虚古岸崩,鱼梁移入乱云层。归时月堕汀洲暗,认得妻儿结网灯。” 鸬鹚与渔人披星戴月、相依为命的劳作形象跃然纸上。
自由精灵与隐逸象征: 鸬鹚善潜水的天性,使其成为渴望挣脱束缚、向往自由的象征。杜甫在《夔州歌十绝句》中赞道:“家家养乌鬼,顿顿食黄鱼。” 自注“乌鬼”即鸬鹚。此鸟虽为人所养,其入水捕鱼时的迅捷与勇猛,却充满了野性的力量。黄庭坚的《和答钱穆父咏猩猩毛笔》中“桄榔叶暗宾郎红,朋友相呼堕酒中。正以多知巧言语,失身来作管城公。明窗脱帽见蒙茸,醉著青鞋在眼中。束缚归来傥无辱,逢时犹作黑头公。” 虽非专咏鸬鹚,但“束缚归来傥无辱”的感慨,未尝不可借鸬鹚的处境暗喻士人对自由与尊严的珍视。鸬鹚常出没于江湖烟波之地,其身影亦常与隐逸情怀相连。张志和《渔歌子》虽未明写鸬鹚,但其笔下“青箬笠,绿蓑衣,斜风细雨不须归”的渔父形象,其背景中或许就有鸬鹚轻舟相伴。徐俯《鹧鸪天》中“西塞山前白鹭飞,桃花流水鳜鱼肥。朝廷若觅元真子,晴在长江理钓丝”的意境,鸬鹚亦是构成这远离尘嚣、乐在江湖图景的潜在元素。
独特形象的审美对象: 诗人也常聚焦于鸬鹚独特的外貌与行为进行审美观照。杜甫在《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》中称其为“鸬鹚西日照,晒翅满鱼梁”,将其晾翅的悠然姿态定格。陆龟蒙《和袭美松江早春》中“稳凭船舷无一事,分明数得鲙残鱼”,则细腻刻画了鸬鹚立于船舷、喉囊鼓鼓的憨态。李中的《鸬鹚》诗:“波澜静处立身孤,氄羽攒将冻雪铺。点破寒潭属幽意,秋光堪染未应殊。” 更是将鸬鹚独立寒潭、羽如冻雪的形象,与深秋的萧瑟清寒融为一体,赋予其孤高清冷的审美意象。
“雪衣公子”的雅称: 鸬鹚因喉部白色羽毛,在文人笔下获得了“雪衣”的雅称。唐代诗人皮日休在《送李明府之任海南》中写道:“蟹奴晴上临潮槛,燕婢秋随过海船。一岛烽霞水鸥外,数家渔网雪衣前。” 这里的“雪衣”即指鸬鹚。明代张弼诗云:“鸬鹚黑如鬼,捕鱼入水底。搜抉虽无遗,吞吐良可鄙。何哉著雪衣,相呼入烟里。” 直接点明了“雪衣”与鸬鹚的关联。此雅号凸显了其外形中洁白醒目的部分,赋予其一丝文雅气质。
鸬鹚不仅是诗人吟咏的对象,更是画家钟爱的题材。在宣纸绢素之上,鸬鹚以其独特的身姿和与渔人、舟楫、水波的天然联系,成为营造丰富意境的重要元素。
《渔乐图》中的核心角色: 在大量描绘渔家生活、江湖逸趣的《渔乐图》中,鸬鹚是不可或缺的主角。明代吴伟的《渔乐图》(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),生动描绘了渔夫与鸬鹚协同劳作的场景:鸬鹚或立于船头待命,或振翅欲飞,或潜入水中,或衔鱼出水,形态各异,充满动感。渔夫则撑篙、撒网、整理渔具,与鸬鹚配合默契。画面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和质朴的渔家之乐。这类画作中,鸬鹚是渔猎活动的直接参与者,是劳动与收获的象征。
江湖野逸的点睛之笔: 在表达文人隐逸情怀、描绘荒寒野逸之境的作品中,鸬鹚常作为点睛之笔出现。明代张路的《渔父图》(或类似题材),画面多简练空旷,烟波浩渺,一叶扁舟,舟上渔父或垂钓或小憩,船头或船尾常伫立着一两只鸬鹚。鸬鹚静立的身影,与辽阔的水天、孤寂的渔舟相映成趣,强化了画面的静谧、疏离和与世无争的隐逸氛围。它们仿佛是江湖的精灵,是野逸精神的化身。
水墨写意中的神韵表达: 在写意画中,尤其是大写意花鸟画,画家更注重捕捉鸬鹚的神韵而非精细刻画其形。清代八大山人(朱耷)笔下的禽鸟,造型奇崛,白眼向天,充满孤傲冷峻之气。虽然其经典形象多为鹌鹑、鹭鸶等,但其笔下的水鸟精神,与鸬鹚在特定情境下(如独立寒汀)所传达的孤寂、警觉、遗世独立之感,在精神气质上颇有相通之处。近现代画家如齐白石、潘天寿等,也常以简练酣畅的笔墨描绘鸬鹚,或突出其捕食时的迅疾动态,或表现其休憩时的憨拙之态,重在传达其内在的生命力与趣味。
意境营造的关键元素: 无论工笔还是写意,鸬鹚在画作中的出现,常常是营造特定意境的关键:
从“晒翅满鱼梁”的劳作剪影,到“雪衣公子”的雅致称谓;从《渔乐图》中喧腾的捕鱼场景,到寒江独钓图里静立的孤影,鸬鹚以其独特的生物特性与人文角色,在文学与艺术的长河中,化身千面。它既是渔舟唱晚的见证者,是烟波浩渺间的精灵,也是文人心中那份对江湖自由、野逸之趣的永恒向往。
当鸬鹚振翅掠过水面,它翅尖划破的不仅是粼粼波光,更是千年时光的薄纱,将渔舟唱晚的烟火气、寒江独钓的孤寂影,一并织入华夏美学的永恒经纬之中。